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永不止息。

【喻黄】星空如你[上]


星空如你[SF/软科幻/脑洞大慎]



 “喻队,xe7324射线无回波反射,宇宙波射线振幅为零。我们……又失败了。”

  晚间的风吹过干燥的土地,摩擦过的草场发出沙沙的响。

中国,1965,文革前夕,蓝雨基地。

  站在铁皮白底苏漆的天文望远镜下的年轻人抬起了头,夜风吹的他的头发有些乱,然而他的眼神安和,如同他背后一望无际的浩瀚星空。

  喻文州是一个天文物理学家,并且在此上的天分大于他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更何况他也几乎比别人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有人说他几乎就是为了头顶上那片星空而出生的人。因而他现在站在了中苏最顶尖的天文研究基地里,蓝雨,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天才总是介乎于疯子之中的,喻文州确有一个怪癖,他喜欢自己一遍遍验算那些天文公式,如果说冥王星是诞生于人类笔尖下的话,那他喻文州似乎是想将这一整个宇宙尽情的铺展在他的笔下。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个小小的怪癖也令他的研究速度在一群以超越时间拼赶速度为己任的科学家中,显得缓慢无比。

  但他终究还是站在了蓝雨的顶峰,和那些一味与时间赛跑的科学家们同桌对论。而那样夜复一日的计算,也让他多了点与众不同的冷静——至少好过那些口中满嘴跑火车的前辈们,特别是前基地负责人魏琛。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而有关于魏琛为何会退位让贤,这又另一个有关于反物质理论与白洞形成说的故事了,暂且搁笔不提。

  

  “这周的测试就到此为止吧。”喻文州伸手接过了研究员递来的报告书,里面清晰的记录了人们是如何徒劳无功的试图刺激宇宙这个庞然大物每一次努力。苏方撤走了所有技术专家与研究人员,这一度让他们的工作陷入停滞。

  许多以嘉世科学院为首的科研人员主张放弃以“致意宇宙”为目的荣耀计划,甚至辞退处理了部门内最精湛的研究人员,以反科学的名义。

  直到现在喻文州想起那些混乱的时间,也都只能一笑置之。幸好大多数人是理智的,荣耀计划也才得以继续进行。

  喻文州翻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记载以及光谱记录,渴望能够从中看到一点点红移的痕迹,而然宇宙以他的寂静无声回应了一切。

最终喻文州合上报告书仰头望着斑斓的星空,蓝雨基地的高海拔令每一个夜晚的星空都是那样灿烂夺目,一个个微小的星子从漆黑的幕布中摇曳着火尾闪烁,银蓝色的星芒组成的巨大河流带着浩瀚的云团海洋飘然流淌,这个宇宙中银河系漩涡中第三悬臂上的星球,无时不刻不在展示他的神秘与魅力。

  真美。喻文州微微抿唇。任星光闪耀在他的眸中翻涌沉淀。

 

星陨元年。一月二十七日。晴。蓝雨基地大气层外延展空间“冰雨”。

 

宇宙是可怕的,他是个贪婪的人,他即将吞噬一切。星空,地球,甚至我们的历史和未来。

  我曾经迷恋过他,但现在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就像有人在背后冰冷的枪口顶着你的脊椎,让你无从遐想,只能一味的关心是否会有走火的风险。

  他几乎让我想到了几个世纪前的那场动乱,天文与科学被弃置在地,天文学家们慌于逃命,没有人再来关心其他的东西。

  当然,我想我是没有立场说这些的,毕竟,我也逃到了这里。

  面对着这浩瀚无垠而又漆黑无光的宇宙。我的窗外就是整个宇宙,我从未离它如此之近。

但人类的星星已经消失,而我,我也弄丢了我的那颗星星。或是说,我还没有找回他。

今天是我从冬眠中清醒的第一天,这个时代的变迁让人感到欣慰而胆怯。我的手指还有些僵硬……这些字迹真是难看极了。

不过我想没人会在意的,毕竟今天他们替我找到这支钢笔的时候几乎翻遍了每一个国家博物馆。系统与网络代替了太多了东西,希望这是一个能以此为傲的时代。

明天我将去参观这个世界一件天赐的宝物。但愿它能以我以惊喜。

……

宇宙是可怕的,我惧怕宇宙。

 

中国,1966,文革前夕,蓝雨基地。

  “喻队,最近蓝雨基地的防御工事由一级保密下降到了二级,只有临近的六分队驻扎……听说首都的事闹的越来越大了,我们要不要也避一避?唉,这风口浪尖的,压力山大啊。”郑轩从怀中摸出一叠文件放在喻文州的桌上,标准的打印纸上还带着油墨的香气,“这是轮回那边最新的关于太阳射电爆发的研究理论,初步界定是太阳震荡的电磁波光子引发的太阳内部短时间的聚变加强……”

  喻文州对郑轩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研究还没有结束。”

  “唉,我也就是说说,毕竟最近真的压力山大啊。哎,喻队你听说没,叶前辈那家伙似乎自己去组建了个新科学院,叫什么……兴欣,哈哈哈真土是不是?不过还没考到国家证书,暂时进不到我们这基地。”郑轩耸了耸肩,双手套在科学院士标配的白大褂,看上去倒像是个不正经的,“喻队那我就先走了,哦,对了,这儿还有给你的一封信,差点就忘了最重要的事。”走了几步郑轩一拍脑门,赶紧退了回来从兜里摸出一封牛皮信封的信递给了喻文州,“唉,最近老忘事儿,真是压力山大。”

  喻文州接过了信封,顺势用信封拍了拍郑轩的手,“早点休息。”

  “哎,喻队也是。”郑轩走出了门。

  轮回的报告送来的很及时,喻文州想,最近一直被暂缓的那段研究终于可以继续了,目前这个已知的,距离人类最近的一颗巨大恒星,它的秘密终究要被一层层剥露。自从星际无线讯号被认定为唯一能与这个宇宙对话的方式后,太阳这个巨大辐射器的作用就没有一天不被重视。

  直到深夜,喻文州端起桌角上已经冰透的茶,抿了一口,浓重的苦涩从他的舌尖弥漫到整个口腔,这令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也让他想起还有一份未读的信。

  他翻出那个信封,地址栏的字迹写的有些幼稚,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孩子。于是他打开信封,有些惊讶于页数的繁多,而这居然是一封读者来信,他还以为是另一份书面报告。

  开篇的语气激烈,以强烈的字眼表达了信作者对于某一篇论文的喜爱,叽叽喳喳的表达一时间让喻文州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其中一句:“你让我像是第一次重新认识了头顶上的星空!它们神秘而又美丽就像是我这里牛群中嫩黄的牛犊在半人高的草场里奔跑带着活力的闪烁。”他才猛然想起,这是读者在为他之前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大唱的赞歌,而他那篇以《星空》所命名看似有些文艺风的论文,其实是一篇再正经不过的以精确的数据与理论推理出的关于银河系双臂悬学说成立与否的学术讨论。

  这样都能被分析出神秘而美丽的特性,还是这个读者有能耐啊。喻文州默读着长信中偶尔有些孩子气的语句缓缓弯起了唇角。

  不得不说在这些日子以来没人能避免的压力下,这封信来的比那些学术报告更恰到好处——至少对于他个人而言。

  喻文州看完了全文,注意到落款那个龙飞凤舞的黄少天三个字,又笑了笑,重新将信一丝不苟的装好,压在玻璃桌案下。

  等有时间的时候,再回一封信吧。

 

星陨元年。一月二十八日。晴。蓝雨基地大气层外延展空间“冰雨”

  重力均衡让我一直都有种任然身处地面的错觉,不过窗外与透明地面外漆黑的宇宙让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带我参观了长廊,纳米薄膜组成的墙壁能够抵挡任何程度的物质冲击,但这让我觉得仿佛置身于宇宙的食道。

  长廊的尽头是一间独立的房间,我摸了摸它铁黑色的外墙,感觉像是陨石,三个人同时上前打开了那扇门,我没有看清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方法。

  但我看到那样东西了,它的确是珍宝。几乎整个宇宙的魅力与神秘都包含于它,它是人间的星星。

  当然更重要的的是,它藏有足已启动他的能量。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得到它。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中国,1967,文革初始,蓝雨基地。

  玻璃桌下的信封平整,但接踵而来的工作任务让喻文州无暇分心,更没有时间回信。一个新诞生的国家在探索方面,是很贪心的,就像幼小的孩童睁开了眼后便想着用双腿行走。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总有人想要尝试。

  “上面不想弄什么科研了,他们只想要成果。”荣耀计划会议,冯宪君缓缓的说,然后抬头直视每一个与会者的双眼。

  “你们觉得呢?”他说。

  “没有科研,不可能有结果。”于锋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不屑。

  “实践出真知。” 张新杰抿着唇推了推眼镜。

  “我们队长说,不可能。“江波涛弯唇示意,语气随和。

  场面一时骤然冷静。

  冯宪君伸手解开了中山装第一个领扣,叹了口气,“我们的保密等级下降到了三级,研究资金被调用近四分之一——听说是在附近又开了个什么机械制造厂房。我们寸步难移,也许某一天这基地也会当做伪科学让人拆的四分五裂,‘什么破四旧,打到公检法’唉说了你们也不懂,我在北京,你们不晓得闹得有多厉害。“

“没有人会听我们的……算了,取消还是继续,你们表个态吧。”

头顶白炽灯劈啪作响,铁灰色的会议厅中,桌椅边角落了一层薄灰。喻文州攥紧了手中搪瓷杯,指尖在上面摩擦过沙哑的响。

“再给我们三年,”喻文州道,“东方红将响彻东方。”

“你要……”冯宪君眼神亮了亮。

“荣耀计划本就是为了致意宇宙,现在,我们要将走出第一步了。”喻文州眉眼弯弯,“人造卫星。”

“这样,可好?”

冯宪君重新系回了扣子,站起了身,拿过一旁搭在椅子上墨绿的军大衣单手向会议厅中这群科学家们比了个军礼,他微微颔首,“代我向科学致意。”

 

会议结束后喻文州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了午饭,每个人都对他保持了不言而喻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韩文清与他擦肩而过时的怒意。

他知道他轻率了,但他无计可施,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对于星空的遐想正如他不可能让这与宇宙唯一的计划取消。

饭后他带着铁饭盒中剩下的一些饭菜走到食堂后门铁栏杆处,从半人高的草丛中钻出几只奶黄色的猫,机灵得很,眼睛漂亮得像是晴夜,他放下饭盒看着面前几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在一起扎堆儿。

几分钟后,喻文州伸手揉了揉其中一只猫的脑袋,再一抬头,正对上铁栏杆外一双猫样水灵的眸子。

对方看起来是被他这猛地一抬头吓得够呛,一屁股栽在了栏杆外的草垛里,哎呦一声叫。

看起来保密等级的确下降了很多啊,这是喻文州脑中第一个想法。大概是这山里的孩子,他想,毕竟有着和山里孩子一样小麦色的皮肤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嘘。”喻文州将食指轻轻竖在唇间,“快点回去,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我,我家牛犊跑上来了。”少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捏着有些破旧了的衣服下角小声道,“我稀里糊涂就上来了,不知道怎么下去。你知道怎么才能下山吗?”

“你从这里向左边贴着栏杆直走,就可以看见一条下山的路。”喻文州弯唇道。

“谢谢。”少年低低的道了声谢,他接着说,“你每天都会在这里喂猫吗?”

鬼使神差的,喻文州点了点头。

少年一溜烟的跑走了。

第二天喻文州没有吃午饭,他在傍晚的时候带了饭盒去喂猫,看见铁栏杆上用石头压了张纸,他上前两步将纸取了下来,发现上面是一道物理题,结尾画着个问号。

题看起来应该是那个少年留下的,但喻文州觉得那个少年最多只有高中的年纪,但他今天带来的这道题,却是在喻文州的大学专业课本上才会出现的类型,带着点诧异,喻文州从白大褂口袋中摸出了枝英雄钢笔,写完了过程,又将纸压了回去。

第三天喻文州喂完猫刚准备走,听见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走了两步转回头,果然是那个少年。

少年拿了一把山核桃,往栏杆里滚了进来,正滚到他的脚下,接着少年冲他比了个嘴型,看上去说的是谢谢。

他俯下身将那些核桃一颗颗拾进了口袋,冲少年笑了笑示意。

少年咧着嘴跑了。

第四天,没有第四天了。因为人造卫星计划的特殊性,作为领头者的喻文州被施以了保密条例,他的一切衣食住行都将在基地内进行,往来的路上有专人看护,或者不如说是监视更为贴切。

每天往来食堂的路中,他总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但当他张望时,那眼睛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少年大概是再也没有来过,他能想象到那少年意兴阑珊失落而回的模样。一定是耷拉了双眼,刘海软软的贴在额角。

 

知道冯宪君被捕是几个月后。大雪纷飞的时节,电报从冰雪的那一端传回这一端并没有用很长时间。

这是继清,北校长接连被打倒,中科院倒闭,这样的灾祸,终究是轮到了他们天文科学家头上。

第一个收到这条消息的肖时钦转过了身,面向蓝雨基地的所有神色各异的面孔,低声传达。

短短的话语点燃了基地内冰冷火焰的燃点。沉默与啜泣潮水般涌动,喻文州缓缓攥起又放松的手指,终究是没有再次攥紧。

 

星陨元年。二月十一日。晴。蓝雨基地大气层外延展空间“冰雨”

  我开始逐渐习惯,人的适应能力是令人吃惊的。更令人吃惊的,他们昨天替我庆祝了生日,并在纠结插几根蜡烛的事情上浪费了一整盒蜡烛。

  水果蛋糕的味道不比从前,让我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也许是我已经快遗忘几世纪前蛋糕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现在的食物原料是我未曾知道的新品种。

  这段时间内我一直在申请去旧人类遗址看看,即便他们已经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还是想去看看。

  毕竟正如他们不熟悉星空一样,他们也难以了解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中国,1968,文革,蓝雨基地。

  “喻队。”正收拾行李的人看向喻文州,手中的动作迟疑了一瞬,向他打了个招呼。

  “在收拾呢?刘皓。“喻文州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自冯宪君被捕后,太多人开始劳于奔波,或者说是逃命。

  毕竟,谁知道下一次蓝雨基地大门打开之时,又会有谁被带走。带向何处。

  有太多人含冤而死,也有太多人正受尽折磨。

  “是啊,喻队,您也早些收拾吧。“刘皓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卷进了行李箱,“谁知道革命委员会那群人下一次又会带走谁。”接着他咔哒一声扣上箱盖,向门外走去,和喻文州擦肩而过。

  “衣角。“喻文州淡淡吐出了两个字,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刘皓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转回身,看见白大褂一角卡在了箱外,像抹白色的三角旗。他讪讪一笑,将衣角塞了回去,快步离开。

  喻文州没有回头,他看了眼嘉世空落落的宿舍,走了两步进去关好了窗户,接着将门落了锁。

  虽然政府一再保证过他们的安全,但蓝雨基地的山下从少不了闹事的人群,他们蜂拥而来,挥舞着革命的鲜艳旗帜。

  嘉世,再见。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接着他转身,和一个年轻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哎喻队?“邱飞手中拿着的大沓资料险些散了一地,他踉跄了几步重新抱紧了它们,“你怎么把门锁了?我还住在这里阿。”

  喻文州有些惊讶,但他掩盖不了唇畔的笑意,他上前摸了摸年轻人刘海略长的头发,将钥匙放在了他的掌心,像种下一个希望。

  没人不喜欢希望的,喻文州也是,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的希望。

  但希望终究只是希望,它挽救不了现在,更挽救不了过去。而至于未来,不可言说。

  似乎一切都在变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身边再没有那些打着保护名号监视他的人,毕竟现在整个蓝雨也不过一个驻扎小队。午饭后他可以像以往一样顺着小路走去喂他的猫,那些小奶猫如今都已经长成了一个个胖乎乎的成猫,他摸着其中一只猫的脊背,脑中忍不住想到另一个人,于是他抬起头看了看栏杆,栏杆外荒草半人高。

  他的口袋中依然有一个少年给他的山核桃,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捏了捏,这一个太硬了,他用什么方法都没能弄开它,只好将它留到了现在。

  突然间他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他站起身看去,无外乎又是那样一群年轻的革命小将,他们的肩上戴着红袖标手中拿着红宝书,口中整齐的喊着口号,他从栏杆的这一边向那儿看去,却突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在一模一样的军装中,那个身影有些蔫的站在人群的外侧,垂着头,刘海软软的搭在额角。

  喻文州一时间怔住,接着被那个身影毫无预兆的回望了过来,两个目光交接的一刹那,后者的眼神瞬间被点燃,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喻,文,州。”少年一字一顿轻轻念出。

  喻文州只看清他张了张口,但恍惚间觉得他一定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于是他微微只是扬唇。

  少年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是突然间,他身边的人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挥舞着红旗的领队也停下了动作,“黄少天。”领队冷冷的看向他,“你看哪儿呢?”

  “报告领队,我哪儿也没看。”黄少天连忙转回了视线。

  “不对!他看了他看了!你们看哪儿!“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大声的嚷了起来,”里面有一个人!“

  “报告领队!我也看见了!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人,黄少天发现了一个人!”有人开始跟着附和。

  领队顺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他的眼神亮了亮,自从他接下这个革命科学的任务后,却无数次在蓝雨基地外吃了闭门羹,连只鸟都没看见过,这次不光发现了一个人还很有可能是反革命科学家,他不由的急促了呼吸大喊道,“冲啊同志们!反动的势力就在眼前!打到他!让科学重回劳动人民!!”

  红旗重新在空中飘扬,革命小将们齐声大喊,“唯物主义者万岁!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

  “冲破这座铁门!革命的力量胜过一切!”领队大喊,脸颊涨红。

  哨岗上的值班人似乎被这吵闹所吵醒,他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下。

  数十人冲向蓝雨基地的铁门,喻文州仍旧站在原地,直到他看见少年冲他挥手,口中大喊着什么。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也有些不想再继续看这出闹剧。

  革命小将冲向了铁门,血气方刚的少年,用身体践行着所谓的革命。

  接着,铁门洞开,甚至有几个人没收住劲扑了进来,跌跌撞撞一直扑到蓝雨基地的石碑旁。

  领队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强行突破,但被铁门的坚固所阻挡,但今天,这座铁门柔软如薄纱,他看向了门上的锁,原本坚不可摧的钢铁现在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连同指尖都开始颤抖,“同志们!锁是坏的!这就是革命的力量,这就是毛主席的正确指导!冲啊!打倒反动伪科学!”

  喻文州脑中一时闪过很多片段,他又想起了刘皓早上离开时那丝决绝,而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听清他们在喊什么,他感到可笑,同时也感到悲哀,但他明白他无能为力,于是他转身而逃。

  “快!他要跑了!别让他逃跑!!”领队大喊,一时间所有脚步都冲向了他的方向,“快快快追上去!!”

  喻文州奔跑着,离前一个拐角还有二百米,只要他能进入基地内部,多得是可供藏身的密道的地下密室。

  “他要跑了!你们这群废物!”领队从牙缝中迸出字句,突然间他拔出腰间的配枪笔直的指向前方,“你们都让开!让开!”

  撞针激发,不过一刹那的事。

  喻文州听到枪响,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感到风从身畔呼啸而过。

  但他没感到疼痛。

  一个温热的身体撞在他的后背,他转过身,那个身体跌落在他怀中。

一声切斯底里的尖叫,“黄少天!”一个女性惊恐的大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我们的同志!”

领队痉挛着丢下了手中的枪,在军装上用力擦着手一步步后退,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是他!是他自己扑上去的!是他自己!”

无论有着怎样崇高的理想,这不过只是一群少年,他们从未品尝过生与死的界限,也从未感受过惊恐。

喻文州的白大褂上浸满了鲜血,他将怀中的人翻过身,看到的是脑海中那张熟悉的脸。

黄少天的刘海被风扬起,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像一个温柔的吻。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界限在一点点消退,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咧开了唇角,“喻文州。”他轻声叫他的名字,“谢谢你。”

他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好感,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那份论文,和发表配的黑白照片,这个少年最大的梦想大概就是能够亲自感受宇宙的奇迹,但他现在却因自己浸透鲜血。

喻文州的唇色发白,像含进了一整个深冬。

 

星陨元年。二月十五日。晴。蓝雨基地大气层外延展空间“冰雨”

这是我自从苏醒后做的第一个梦,当然了,又是那件事。

那一天的太阳似乎灼眼得很,让我在梦中都足以感受到它的热度。不堪忍受的热度。

我终究还是得到了批准前去旧人类遗址,东方红的模型果然在那里,在我要求将它打开时,我知道,他们一定以为我快疯了,而当我将它从里面接出来时,他们一定认为我已经疯了。

或许吧,不过那也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在这样庞大的时间洪流中显得无足轻重。

展厅中很多玻璃橱都已经空了,是了,宇宙吞噬历史,当然要从这里开始。那些工作人员触摸着那些仍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展橱,神情落寞。

我过问过其中一个人里面曾经放着的是什么,但他只是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

 

中国,1968-1974,文革,蓝雨基地。

假如人的生命结构可以被完整地保存的话,那么它可以被停止,也可以重新启动。

喻文州向来是一个不愿意对他人有任何亏欠的人,任何事都一样。

他没有将黄少天收敛入土,他可是个科学家,他有个疯狂的念头,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确可以冷冻人体。

喻文州打开了蓝雨基地地下五层冷冻室的厚重铁门,搬出了所有活体标本之后,他给黄少天腾出了位置,黄少天的脸颊苍白没有丝毫生气,他现在位于濒死的边缘,然而喻文州想要将他永远留在这个时刻。

他抬手替黄少天擦去了唇畔的一丝血迹,站起身退出冷冻室,半分钟后他重新拉开铁门,将自己的白大褂脱下,盖在了斜倚这墙壁的黄少天的身上,冷冻室布满冰霜的墙壁,室内几乎呵气成冰。

喻文州再次退了出去,铁门关上的一瞬间,冷冻室内的灯光自动熄灭,那些暖黄色的灯光照在黄少天脸上的最后一刻,竟然让他的脸看上去充满生机,他轻阖着双眸,刘海软软盖过眉梢,白大褂一直盖到他的唇角,他倚在那里,看上去几乎只是在打一个午后的吨。

喻文州脱下手套,打开温度控制器,将温度降至了零下一百九十六。

 

喻文州的工作陷入了停滞,人造卫星的计划被移交给了一群归国的科学家们,他看着蓝雨基地大厅内巨大的东方红模型,像一个半老的少妇看着她的青春。

不过这没什么,风流雨散的人们,让原本不充足的研究基金显得绰绰有余,铁门被重新加固,他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

日子看起来很平常,平常的过分。直到有一天江波涛拿起喻文州桌上的一叠稿纸,上面写满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这算是一件怪事,因为但凡是喻文州用笔去计算的,大都是些天文科学,而但凡是天文科学,他多少都能懂一些的,但现在,他看着那些写满了生物符号和一些人体结构草图的稿纸,有些迷茫。

“哎喻队,你这写的什么啊?”江波涛在桌面上扣了扣指节,也不回头,因为他知道喻文州正在向他走来。

“生物化学。”喻文州放下手中刚沏好的茶坐回座位。

“你还会这个?”江波涛有些诧异。

“我原本就是双学位毕业,只不过是更喜欢天文科学,才到这来了。”喻文州笑道。

“那你现在……”

“私人研究。”喻文州垂了眸,茶水的热气氤氲,腾起一点白雾,“就快好了。”他将那张稿纸从江波涛手下抽了出来,重新整理,将江波涛哑然的表情置之度外。

  蓝雨基地只有一台大型计算机,从那日开始,便彻夜没有过停歇,它日复一日运算着满屏的数字和代码,喻文州的眼睛里便也一刻不停的滚动着绿色和黑色的条码。

 

  喻文州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复活黄少天,的确是的。

  但他知道这几乎就只是一个疯狂的念头,这也的确是的。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他已经完成了身体,那些合金制作的躯干和密集的线路,虽然没有真正身体的柔软,但已经足够强健,而现在它只缺少一个灵魂。

  但这也是喻文州唯一不敢尝试的事,更何况,他不知道怎样驱动这幅身躯。

  它现在沉重而冰冷,喻文州尝试了无数的动力,但最多只能维持它运转几个小时。毕竟,要支撑一个生命的重量,哪是那么轻松的事。

  

  星陨元年。二月二十日。晴。蓝雨基地大气层外延展空间“冰雨”

  值得庆幸的是,那副几世纪前的身躯依然保存完好,只是其中的合金和线路已经老化,不过他们向我保证这都不是问题。

但我的度假时间的确该结束了,毕竟在这个星空暗淡,太阳沉寂的时代,任何时刻都不能够被浪费。

他们向我展示了这几年最新的研究数据,和先进的科研设备,这令我这个几世纪前的老人不得不尝试着一点点接受。

  看起来是的,宇宙的的确确是在消失,按他们的研究来说,这应该是黑洞造成的,但他们却观测不到这个黑洞,也许是裸质点的原因,或者是多宇宙的干扰,初生宇宙与边缘宇宙被混淆在了一起,互相造成了毁灭。

  但无论如何,我的职业素养指使我,我准备重新验算那些庞大的数据。

  或许这将耗费我今后的一生,不过无所谓,毕竟,他们正在通过我的请求,也许我将得到那件珍宝。

  我的星星。

 

中国,1975,文革,蓝雨基地。

 

喻文州向来有着足够的耐心,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但想必时间是没有这样的耐心的,蓝雨基地也是,于是他在冬眠计划的志愿书上签上了自己名字,也签上了黄少天的。

 

  文革愈演愈烈,无数科学家们死于非命,为保护现有科学力量而研发的冬眠计划,虽然依然在试验阶段,但现在于喻文州而言确实是一个不二之选,只要能延长他的时间及生命,也许在未来,将有着合适的动力。

  喻文州原本想在现在多研究一段时间,但苏沐秋的死讯和孙哲平重伤的消息传来,让他再无暇多虑。

他打开了东方红的模型,将那副躯体放了进去,重新将模型复原,他希望,无论多久,这具第一个人造卫星的模型,也应当被妥善保存,如果在那时人类还依然还重视历史的话。

  接着他打开了冷冻室的门,黄少天的模样一如数年之前,只是已经被完全冰冻,连睫毛都挂着晶莹的冰粒。

  他凝视了他一会,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些事,眸间温温暖暖。

  他将黄少天放进了已经准备好的冷藏箱中,然后拨打了冬眠计划负责人的电话,直升机很快便停在了蓝雨基地的场地外,来人有礼的将他们接上了飞机,唇边带着看着实验白鼠的笑意。

  

  喻文州提出将黄少天先进入冬眠时,那一侧的负责人很快同意了,毕竟喻文州为此付出了半生的积蓄,作为一个国家科学家来说,那是一笔不菲的钱。

  喻文州站在无数的冬眠柜前,看着工作人员们将黄少天从箱子中取出,重新放入冬眠柜,接着液体一瞬间漫过他的面颊,冷冻在同时启动。

“玻璃化冷冻是一项简单技术,但它可以在冷冻中保证细胞的存活。所以你大可放心。”负责人微笑着解释。

“我想提前加入冬眠计划。”喻文州淡淡的说。

  “抱歉,按照合同来说,我们只能在您生命的最后一刻履行计划。“负责人莞尔拒绝。

  “我知道。”喻文州点点头,接着他从风衣下掏出了一把黑色的五八,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上好了子弹,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现在,我想大约可以了。”他说,同时并不熟练的按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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