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永不止息。

【喻黄】及时相爱

及时相爱[都市言情/破镜重圆]

“拿冈本003。”

  喻文州路过货架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这个声音,他还记得以前他们一起逛超市,年轻人总会在他犹豫不决时快速而轻声的说出一串词语,大多数是上面那句,偶尔也会要求特殊型号,接着他手指扫过那些纸盒,选出他说的那一个,回头看向他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和微红的耳垂,眨眼笑一笑。

  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只是他偶尔还会想起他,这是难以避免的。

  略微停顿后喻文州略过了那个货架,在隔壁的顶端拔走了一根柠檬味的阿尔卑斯。

 

  人们管他们自己最艰难的时光叫做什么?

  那年秋天?某某年某月?

  年末拥挤的超市,喻文州推着车排队,他的头发已经长了,但也懒得扎起来,及唇的黑发松垮垮垂在脸旁,露出半截瘦削的下颚,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片渐渐上冻的岛屿,唯一的动作就是不得不将滑到鼻尖的眼镜推回它们原来的位置。

卷纸,三袋泡面,半盒圣女果,一本柳叶刀,售货员在看到那根阿尔卑斯的时候冲他甜甜一笑。

  “还要什么吗?”

  他摸摸口袋,用从冰壳上撕出一道缝隙的力气,回给她一个微笑,“一盒蓝爱喜。”

  “您抽女士烟?”

  “偶尔。”真是多话。

 

  或许只有他管这段时光,叫做当下。

 

  圣诞树的雏形已经竖起来了,工人们正在往上装着金色的装饰灯,或者是彩色?喻文州提着购物袋,用一只手点了烟,左脚和右脚交替向前,慢悠悠让烟气充满整个胸腔,商场里播的铃儿响叮当,夸张的金红色麋鹿和白胡子圣诞老人,他都没听到,也没看到。

  直到有人撞在了他的小腿上,他才停住了脚步,下意识低头,一个长长头发的红裙子小女孩,用手指冲他比划了一个巨大的笑脸,接着把手上的一个粉色气球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僵硬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唐突的行为让喻文州有些慌乱,他将右手的烟向一只手递了一下,伸手在自己衣袋里摸索,“谢谢,多少钱……”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胸前挂着的牌子:关爱聋哑儿童。

  这个小天使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了摆手,又冲他露出一个洋溢的笑脸,飞快的跑开,深红的裙角在他视线中欢快的一翘一翘。

  这是他今天看到的唯一颜色,喻文州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他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的棒棒糖,但迈了几次脚步,还是没有走过去。

  出了商场,他提着东西径直回医院,路上有三个同事询问了他气球的来历,在遇到第四个之前他将气球送给了一个哭闹的小孩。九点他在茶水间泡了一袋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又洗了那些圣女果,一共二十九颗,有三颗有些软了。

  看起来这一天又能很快熬到头,活着的他支撑的时间要到了,喻文州整理着手头的病历,翻过一页,再翻一页,总是右手食指先勾起一个边,再一鼓作气翻动它,他脑中医学有关的知识正在自主的发挥作用,带动手指做着批注,他只是机械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但看起来这一天又能平安过去了,看起来是的。

  直到晚上值夜班时,有个病人看见他手机背后还没来得及取下的手机壳,指着那上面Q版图片活力四射的少年笑着问他,原来喻医生也喜欢黄少天吗?

  “嗯。”他匆匆略过她的问话,让那些问题还来不及在他脑内造成动摇前给她换了吊瓶,“今天给你开的新药,记得隔三个小时一次。”

  但长嘴多舌的闲聊者并没有放过他。

  “我妈妈可喜欢他了,天天在家里等他的电视剧,哈哈,带得我们全家都挺喜欢看他的,喻医生你喜欢他哪一点?”病人叽叽喳喳。

  这和之前那个问题接踵而至,终于他的眼前只出现那上下唇分离再并拢的慢动作,至于声音?那是另一个他听见的,这一个他用只能听见那些支离破碎令人耳鸣的噪音,来阻止他调整滴液速度的手指颤抖。他真想让她别吵了,但是他没权利这么做,就像他没权利去管黄少天现在是不是在跟别人一起买冈本003,或者冈本白金一样。

  他矫正好了滴液,另一个他短暂离开之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躯体。

  而这真是一个诡异的问题:他喜欢他哪一点?

  你让他怎么从自己的心底挖出那个人身上的任何一点瑕疵?你要问一个人对于他的脉搏有没有什么不满?问一个人是否知道自己滚烫的血液哪一处最灼热?

  他沉默的深呼吸。

  喻文州明白他的全身每处都在叫嚣着CRM带来的后遗症,这种杏仁核内释放的激素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后陷入永恒的,头脑跟心脏的纠缠中去。

  “长得好看。”他清楚他自己最后会这么说,即便他有无数的语句可以用来描述春天和他。

  “哇,喻医生居然也会是颜粉哎。”病人冲他眨眨眼,“不过我们都觉得喻医生你也不差哦。”整个病房都嘿嘿的笑了起来,看起来没少将他作为谈资。

  “谢谢。”唇角扬起一点,好了,这就足够搪塞了,不用再多,“好好养病。”他低头又在记录上划了几笔,走出了病房。

  病房门在身后合拢,光和鲜活的生命开始从他身上抽离,他沉默的在最后一个病房门口站了几分钟,终于告诉自己:喻文州,黄少天已经跟你分开了两个月零三天,你提的,你要习惯。

  那把剑悬在他头上也有两个月了,他应该已经习惯。

  但习惯却不意味着睡意,喻文州在空荡荡的住院区绕了两圈,到头还是挨着侧门走廊蹲着点上烟。

  他一手兜着白大褂的底,防止它在地上蹭脏。抽到一支半,他打开手机划到热搜,“黄少天现身G市独自逛超市”标题后正有着小小的上升符号。

  他看起来瘦了点,喻文州一寸寸读着照片,围巾居然还是自己去年买的那一条,他嘴角不自然上挑了一下,目光又落到黄少天身前那一推车物品上,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从中试图找出点什么的时候,嘲弄的按灭了屏幕。

  走廊内月色几近于无,安全通道口闪烁着唯一的绿色荧光——在和黄少天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没注意到这些,黄少天曾陪他值过夜班,他们所做的最出格事情,就是在医院漆黑的走廊里接吻。他们本来没想那么做,但这是在黄少天摘掉口罩和墨镜,在一米宽的距离里无声的跳他最新排练的舞之前,月光偏爱沉默的舞者,而他是他唯一的观众,这已经足够让他血液沸腾,以至于他对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接吻这件事都有些拿捏不准,或许是直接就开始了,或许他的舞只是他的幻想,毕竟他站在那里,他就想吻他。

  喻文州贴着墙蹲着,仰头就碰到冰冷的瓷砖,他带着烟拨弄了一下发,听见走廊那端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沉闷的走向他。

  王杰希没打算在这儿碰见他的,他不过就是从值班室出来透透气,隔着一个长廊的距离他就看见喻文州指端的火星,走近了,又看见这个长手长脚的男人缩在那个角落,仰着头,只剩点抬手抽烟的活气。

  听见他停了脚步,喻文州咳嗽一声含着烟含糊说:“你来了,这么晚,怎么还不去睡?”

  王杰希居高临下的看他一眼,大小不一的眼睛在这个角度显得更有趣,喻文州笑了起来,这恶作剧的主人腿一伸却坐在了他身旁,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开口问他分一支烟。

  也没问这人什么时候学的抽烟,喻文州抖出一根在自己烟头上点燃了,递给他,王杰希低头用嘴接过,缓缓的吸了一口。

  喻文州知道王杰希是真的关心他,哪怕他不开口,他也能感到他的抚慰,这跟大多数爱问的人不同,他们乐于打探,却往往并不关心。

  而王杰希在等他开口,喻文州明白,但他习惯于在开口前自省,王杰希是少数知晓他们来龙去脉的人,可他能跟他说什么呢?说他畏惧死亡,却也畏惧寂寞?

  说他自己独处时看着门外的灯光从缝隙中模糊成一条线,睡眠时接踵的是连天一片的浪涛而他站在湿滑的礁石上无处可退,说他睁眼时汗水从额角划到唇边,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还有泪水。

  这太狭隘,他所不能告诉黄少天的,对于王杰希一样选择隐瞒。

  王杰希了解他们的过往,从他和黄少天一个是实习生而另一个还是十八线小明星开始的故事他都知道,在这个挑剔的年代喻文州从心底感激他的守口如瓶。

  八年前的秋天他遇见了黄少天,即使他当时只是在陪着发烧胡闹的小侄子和焦头烂额的姨妈来医院,顶着刚醒乱炸的头发,随手拿过的黑外套里面套了件宽松的橙色体恤,没有带口罩,削尖的下颚角弧度清晰,熬夜在他的眼圈下留着淡淡的青印,让他看上去就像个普通高中生一样单薄。

  他的小侄子呕吐和大哭,喻文州看着他弯腰清理地上的秽物,然后走出去递给了他扫帚和簸箕。黄少天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接过去,两人的手指在空中轻轻碰了碰,喻文州下意识缩回手,他感到刚才两人碰触到的皮肤正在作怪,像是在发痒又像那地方已经变成了第二个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你是他的哥哥吗?”他打算找点什么东西来聊聊。

  “你是儿科的医生吗?”谁知对方比他更快,“上次来没见到过你。”

  两个的声音撞在了一起,一个高一个低,一个轻快一个柔和,在空气里发出奇妙的小摩擦,下一刻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你好,我叫黄少天。”黄少天直起身,冲他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笑脸,“那是我侄子,老是生病,真拿他没办法。”接着他指了指他胸口的名牌,冲他眨了下眼,眼角眉梢都是光,“喻医生?”

  “实习医生。”喻文州笑道,“你好,高中生?”

  黄少天登时瞪大了眼,脸颊鼓鼓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气或者大笑。

  “‘实习’演员。”最后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在城西那边上研一。”

  这是他见他的第一面,喻文州知道那个有名的大学,也同时有点诧异他的真实年龄,而这抵挡不了黄少天像一株快乐的藤本月季,已经对他左胸腔里的装瓦房门,开始气势汹汹的占领。

  两人对话被闹腾的小家伙打断了,吃了退烧药后他的烧已经退下去了,但莲藕长的胳膊在空中挥着,对着吊瓶誓死不从,黄少天愁眉苦脸的转了过去,上前去拍着小家伙的头,一边安慰一边悄悄跟他说,“等我一会按住他胳膊,你就帮我抱住他的腿行吗!”

  小家伙好像听到了,哭的更大声,喻文州一向对这样大哭的小孩没过多的好感,他们就算有蜜糖一样的嗓子哭起来的时候也都一个样,不过今天这声音在他耳朵里意外的感觉舒适,他伸手也拍了拍大男孩的头,走近了小孩面前,从兜里抓出三颗印着画的糖果,黄少天看着他愣了愣,又忍不住噗嗤笑了。

  米奇妙妙屋在当时的作用无往不利,更何况他还装了唐老鸭和布鲁托,他递了一颗给小男孩,“我们玩一二三木头人好吗?如果你不乱动,这颗米奇就归你,如果你一会打针不哭,那这颗唐老鸭也归你。”

  小家伙皱了皱鼻子眼泪汪汪,脸上露出艰难而纠结的表情,“那还有布鲁托呢?”

  “等你乖乖打完,到我办公室来拿。”他笑眯眯。

来的是黄少天,“我侄子打到一半就睡着了。”他站在他门口解释。

“那你是来帮他拿糖的了。”喻文州看向他,年轻人突然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他站在他的门口,不进来也不离开,幸好半夜的急诊只有他一个,喻文州笑了一下,他从口袋中拿出那颗糖,接着从桌上抽出一张便签,递给了他,“还是我的电话号码?”

“哈哈哈!”年轻人顿时活了过来,兔子一样的往前蹦了一步,扬手抽走了他手中的东西,乐不可支的向他比了个胜利的耶,“我两样都要。”

 

  王杰希的烟抽完,喻文州始终没开口,他想他今晚一定是不想聊了,于是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喻文州也拍了拍他的手背回礼——双方尊重彼此的隐私,无意侵犯对方的领域,纯粹只想互祝安好,或是单方面的慰藉。

  但这种平静在王杰希电话响了后三分钟内结束了,喻文州蹲在地上仰头看向去而复返的他,“你怎么……”,王杰希没有让他问完,他伸手用着拳击的力量一把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喻文州很少见到盛怒的王杰希,虽然只是一瞬间,他的理智很快就让他松开了他,但仍令他心有余悸。

  王杰希皱着眉,他后退了两步看着他,用着一种他全然陌生的语气,“那个女孩是你接手的?”

  楼上的第二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喻文州感到微微眩晕。

  “嗯。”他点头,“急诊,只有一会,她的出血是我止住的。”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这些父母。”王杰希疲惫的弯了弯唇,“但有时候我又想想这确实是一条生命。”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跟他分手了。”他沉默了一会,“再给我一支烟。”

  那盒爱喜剩下了最后两支,喻文州递给他一根,和他并排靠着墙点燃,现在他们俩已经掉了个个,喻文州安慰他道,“好歹我曾经拥有过富士山了。”

  过了半支烟王杰希轻声问道,“结果?”

  “窗口期阳性,当时我手套破了。”喻文州舒展眉目,淡淡道,“没想那么多。”

  “*”王杰希脱口而出,“你应该起诉她的父母,这是他们刻意隐瞒的,他们怕没人敢救她,你……不对,这可能是假阳性,你知道的,还没到三个月,什么都不一定。”

  “我知道。”喻文州弯起的唇边溢出浅灰的烟气,他缓缓道,“我知道。”

  “你刚的电话是哪家医院打给你的?”事已至此,他想换个话题,笑道,“我以为自己做的已经很隐蔽了,看起来还是着不住王医生的魅力大,‘处处留芳’?”

  “是黄少天。”王杰希的声音快速而低沉,    

  喻文州顿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视觉短暂的离开了他,他闭上眼,耳鸣如同磅礴瀑布。

  

  心脏跳动,呼吸,器官和血液正在渐渐苏醒,膀胱开始有压迫感,十指收缩,身体自发的缓解清晨的僵硬,并告诉他,wake up,该起床了。

   喻文州缓缓的起身,床的位置刚好可以让他将双腿曲起,在床边呆坐片刻。他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今早却如同自然醒来一样神智清晰,大概是你的身体也会不时欺骗你,让你在彻底挫骨扬灰之前,觉得一切都还过得去。

  昨晚黄少天和王杰希的通话让他知道了今天即将要面对的现实,这就好像你看着过山车,已经明白它要在哪里弯折,哪里上扬,但坐上去后还是会忍不住随着起伏惊声尖叫,甚至因为这种提前的预知而使恐惧加倍。

  黄少天现在应该已经在机场,他昨天的新闻发布会原本说他今天应该参加一项电影杀青的庆功宴,但看起来似乎是无缘了。

  再过三个小时,他应该就会扑通一声,就跟他第一次“砰!”的出现一样,落到他面前,用百灵鸟一样的声音质问他,或者只是两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他在脑中构建着两人再见的种种场景,竟然都觉得可以接受,他的心因为要见到黄少天而变得柔软万分,像是能够承载任何东西。

  但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仍旧会在两个月前提出分手,他尽力做出了选择,而现在看起来,黄少天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牛奶,半包土司,和一个鸡蛋,用肘关上冰箱门,目光在两人合照的冰箱贴上顿了顿,这是他们去游乐场拍的,那时黄少天已经有了些名气,戴着墨镜和粉红兔子口罩,玩到一半却非要扯下来,只为抢一口他手上的甜筒,于是他吻着他的鼻尖笑话他,却没想俩人半推半抱之时被路人拍了下来,幸好他反应及时,提前一步向那人买下照片,带回来后又灵机一动,做了个冰箱贴,一天三顿的招惹黄少天。刚开始每天都见他气势汹汹的跟他理论,说这张拍的实在太没有氛围,随意,呆板,无聊!但他知道那都是因为黄少天在里面像个兔子一样咋咋呼呼跟他抢吃的,让他自己觉得有点羞愤难当而已。

  所以喻文州当然的拒绝了他,尤其是在看多了他在电视上的模式造型时,更觉得这张照片难能可贵。

  时间让照片褪色,但他至今还能够从两人低头与抬头动作间相撞的眼神,读出浓墨重彩的爱意。

  喻文州真喜欢那时候的自己。

  他又打开橱柜,里面一对柯基情侣杯正冲他露出疑惑表情,“另一个经常使用我们的人呢?”它们问,“你没有权利一个人使用情侣杯。”

  真是刁钻,刻薄的小玩意。喻文州牵动唇角伸手合上了门,它们的制作者应该把它们的头都封在陶瓷里,最好只露出那个蓬松的小屁股。

  他只好随意拿了一个玻璃杯倒牛奶,在微波炉叮了三分钟,以前每晚睡前黄少天都会伸出一只脚踢踢他赶他去喝牛奶,因为他的工作原因,失眠是个常客,虽然他一直都没跟他说其实只要他在,他都会睡得很香——听上去简直和言情小说的桥段如出一辙,让他有些羞于启齿。

  更别提他还是个医生,医疗失眠的经历比他丰富的多,但黄少天乐于关心,他又有什么理由不配合呢,时间久了,他竟然也意外的发现自己依赖上了牛奶这种安慰剂。

  喻文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车库,发动了车辆,再开出通道汇入这个城市的车流,G市的冬晨,灰白色的阳光不冷不热,在祥和浓郁的雾气笼罩下,高楼大厦都被磨平了棱角,变成柔软低垂的一团,街边装饰的乔木挺着腰杆,发出秫秫的风过声响,矮小的灌木滚动着隔夜露珠,景色像部电影在他身边顺时播放。

   

“早上好。”十分钟后他走进医院,熟稔的涂抹上微笑的心理装饰,直到遇到肘下夹着病历的王杰希,两人同时用眼神代替了早间问候,让喻文州感到一丝轻松。

“他还没到。”王杰希看着他道,“我想你在见他前会想先见见我。”  

  喻文州垂眸走进办公室,将外套脱下,换上白大褂,又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夹在胸口,坐下时抬头看了自己最熟悉的同事一眼,不得不承认了他的观点。

  “这时候如果有条安慰犬来也许我也会很感激的。”他略作嘲弄。

  王杰希打了个ok的手势,“我听出你的感谢了。”他说,“等这事过去你们俩都要请我吃饭。”

  “他会直接到这里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会的。”王杰希揶揄道,“我应该让你听听昨晚的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一次吸了二十包烟的老烟枪,喻文州,你真应该好好安慰一下你家的小朋友。”

  “如果我能的话。”喻文州疲惫的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身不由己,我们学了那么多年的疾病,自以为跟它们熟稔如同友人,但终究不是友人。”

  “我没权利评判你的选择……”

  “我别无选择。”喻文州打断了他,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痛苦却如同勃发的火山,“我用了一周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那一周内我不敢跟他拥抱或者亲吻,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我都会觉得我正在谋害他——等到六周后那份报告下来,我竟然觉得解脱,你明白吗?我为我提前跟他的分手觉得解脱。”  

  “你以为我没想起诉他们?我看着那个玻璃门后面的小女孩和她的父母,我真想用刀去逼问他们凭什么夺走我的幸福?那时候我真理解了那些杀人犯的心理——有的东西不以血偿还,永远不会懂得它有多么珍贵。”

  “可王杰希,你让我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小丑的幕布拉开了,杂耍艺人走下秋千,他不再像一颗夺目的星,他的七情六欲随即释放,他的焦虑他的慌乱甚至他的爱慕,顺从的被魔术师摆成盘端上桌面,供人操刀。

“我那么爱他。”他垂下头,眼眶通红,“我是那么爱他,可我的爱有意义吗?”

 

 

  “废话。”

  有人回应了他,语气急促而恼火,却不是王杰希。年轻人倚着门框,背着门外的人群光影,他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毛茸茸的发和略显疲倦的眼,灯光在他的鼻梁处压出一道阴影。

  黄少天上前两步,似乎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喻文州,你忘了问我的选择。”

  白衣的大夫坐在椅子上,沉默的看向他。

  “即使有一千亿个选项摆在我面前,喻文州,我要你知道,我仍旧会选择爱你。”

  喻文州唇角动了动,但却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爱我,少天。他几乎动容。可是我该让你爱吗?我能够让你爱吗?

  爱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好吗?黄少天?我真的会因为你的爱变得更好吗?

  喻文州在心里发文问,不一定,他只知道这爱会让他变得软弱,但这种软弱不是和坚强相对,而是和坚硬相对,他得承认,每当同他在一起,他总有什么地方慵懒而放松,甚至出神的。可这种软弱会使他更难以面对痛不欲生的现实,也更难以面对他。

  最不愿违约的人,所说的永远却成了一纸空谈,欢声笑语与风轻云淡在这之下,都不堪一击。

 他时常想,如果他们没有同桌用过餐,他是不是其实也能接受寂寞或者死亡?

  爱这种调皮的催化剂,它让幸福翻倍,也让一个人,悲怆而极端的拒绝死亡。

  

  但最终他只是起身,走近他,像拥抱一把温柔的匕首,也像抓紧最后一根蛛丝,他叹息般的抱紧他,在年轻人肩头缓缓笑道,“你知道的,我和家里的情侣杯都想你了。”

 黄少天在微怔后伸手环抱住了他,他只感到这个以往看似笑语嫣然的人,身体沉重如同溺水的泳者。

 他的每一寸热度和每一个字眼,几乎瞬间就让他眼眶酸胀。

  哪怕两个月前喻文州跟他提出分手,他都没有这样由内而外的颤抖,他只是觉得,或许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冷静期,没有哪对情侣不需要这个的,他们也逃不过罢了。于是他顺从了,他同意参与一项节目拍摄,提着行李箱就痛痛快快离开了家。

  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他只不过放开了他两个月,他就将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黑发遮掩不住削瘦的下巴和深陷的眼眶,青色血管浅浅缠绕过苍白的皮肤,他大概瘦了二十斤,可能还不止,手背骨节分明突兀,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就是他现在还能现在他面前呼吸。

  忽然喻文州感到肩头一湿,黄少天在他耳边呜咽出声,年轻人用着像是将他勒昏的力量紧抱着他,哭的声嘶力竭。

  喻文州心里那块东西又回来了,这么多天以来,他终于感觉自己合二为一。他柔软的笑了笑,伸手抚摸黄少天毛茸茸的头顶,轻轻吻了他的发端,“别哭了,嗯?”

  “对不起,叶修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怕死了,对不起,我不该走的。”黄少天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他为自己的哭泣和语无伦次感到后悔,他不应该哭的,他应该更坚强才行,但他的眼泪却是个不受他控制的叛徒。

  喻文州的衣领上有他们一起买的古龙香,味道像是檀木林最后一缕灰烬,也像是羊绒毛衣上温热的阳光。黄少天用力的闻着它,闭上眼让自己的泪水停止。

  “他难道是让你回来道歉的吗?”喻文州笑道,揉揉他哭的通红的鼻尖。

  “咳。”王杰希弓起指节敲了敲门框,“我还得回去工作,就占用你们几分钟时间,长话短说。”

  “医院流程的阻断药物你吃了吗?”他问。

  “吃了。”喻文州回答,他伸手捉住黄少天丈量他腰围的手,温和的笑,“这是药物的副作用,过段时间就会长回来的。”

  王杰希欲言又止,他问这句话不过是让喻文州有一个台阶下,阻断剂效用时间是七十二小时,而喻文州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足足已晚了一周。

  “最近做初期筛查的人不少,假阳性也不是一例两例,所以不到最后一步,都别妄下论断。”王杰希最后拿着病例拍了拍裤腿,提议道,“不然你最近请个假吧,刚好少天也回来了,你们出去转转?我帮你说。”

  “那就多谢了。”喻文州搂着自己怀中人的后背,黄少天已经平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叱咤风云的小明星在爱人怀中也不过是个紧张兮兮的孩子,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冲王杰希咧了咧嘴,“王主任多谢啦,过几天请你吃饭!”

  “好说。”王杰希颔首,道了声别替他俩带上门。

 至于癌症及肿瘤科的王主任在自己病历上给喻文州开了假条,吓的院长三天没回过神,这就是后话了。

  

  真像是末日前的狂欢了。

  喻文州按紧头上的兜帽,看着周围灯光璀璨的景致,被黄少天牵着在风中狂奔,夜晚的游乐场本就人群拥挤,除了小孩就只有他们在放肆的穿梭,恶作剧般的跑动偶尔会碰撞到他人,引发一阵小小的惊呼,但都没人追究,直到跑到河岸边的空地,他俩才同时摘了口罩,哈哈的大笑起来。

  他们坐了小马宝莉的旋转木马,两个人在马背上手牵手隔着两层口罩亲吻,被别人拍下也毫不顾忌,时光像是飞速的倒退了二十年,他们又回到那个孩童时代,他们大笑,跑动,在人造珠宝般的霓虹灯下牵着手吃冰,被人认出了就再飞快的跑开,躲过一波波潮水般的人群和喧闹的市区,黄少天又带他来到他曾经驻唱过的酒吧,那儿依旧人声鼎沸,他们从摩肩接踵的酒客中挤过去,隔着乌泱的人头他们也立刻能发现彼此在哪儿,接着相视而笑,不厌其烦地玩着这种捉迷藏的小游戏。

  黄少天跟老板私交好的宛如哥们,他笑嘻嘻让老板拿了两杯酒水,喻文州接过时才发现那是橙汁,而年轻人自己却留了杯甜酒,还大大方方要跟他碰杯,喻文州笑着应和,两人的杯壁碰撞在嘈杂的背景音下只是很小一声,却清脆透彻,黄少天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接着冲他飞快眨了下右眼,转过身,单手撑着台面一折身翻上了舞台,帅气的彻头彻尾,众人瞬间被他点燃,有人举杯叫好,而他却接过歌手递来的话筒,合上眼,开始唱一首温柔的歌。

  他微仰着头,暖黄的灯光透过发帘洒在他的眉眼间,黑色的口罩遮掩着口鼻却丝毫无法掩饰那唇齿间流露的浪涛般的感情,那是含着泪水,悔恨,和铭心刻骨的爱的汹涌海潮,他轻声的唱。

 

  来拥抱着我,形成漩涡,卷起那热吻背后万千旋涡。

  将你连同人间浸没,我爱你也是那么多。

 

  喻文州遥遥看着他,读懂他歌词后的每一个字眼——它们都在轻轻敲打着他的耳膜,告诉他:我在,我在,我要你知道我在。

  他意识到时,才发现泪水已经浸湿唇角,他赶紧抬手抹去了它们,举杯向台上的歌唱家致以最郑重的回应。

  我向你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在我活着的时候。

  没有人敢奢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千分之一,上帝已经让他成为了爱情的宠儿,谁会有勇气再奢望更多?谁可能会让上帝交换他的幸运?

  他知足了,喻文州想,我该知足了。只是还会在黄少天走下舞台,冲他欢笑拥抱时,渴望这一刻的永恒。

  他的爱人穿着深咖小鹿皮高筒靴,伦敦雾色的低腰裤,宽大的明黄色兜帽衫,翻身跃下舞台时露出一段比蜜色诱人的腰身,明明有猫一样璀璨的眼神却温柔的像块八月橙色的加州阳光,浓情蜜意洒满整片西海岸,连海水也泛着柔软的咸,但这都只抵得上半分他勾笑的唇。

  喻文州笑着叹了口气,这太强人所难,他怎么可能知足呢?真是要命。

 

  第二天一早他们还埋头昏睡时,黄少天的电话就被打爆了,他的经纪人,公司,亲朋好友,跟一群嗡嗡叫的蜜蜂一样企图钻进他的大脑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接吧。”喻文州看着他犹豫不决,露出一点揶揄,“他们肯定以为你疯了。”

  黄少天冲他扮了个鬼脸,洋洋洒洒的接起电话,长长的喂了一句,“没错,是我。”

  里面爆炸般的吼了几声,黄少天捏着电话离远了几公分,无所谓的掏掏耳朵道,“朋友,及时行乐你懂吗?”

  “公关?李远他们会做好的,哎呦您担心什么啊,我这是出柜又不是出轨好吗!”

  喻文州撑着头看着他笑。

  黄少天又抛了个媚眼给他,“不说啦,我要去给我老婆做早饭了,他昨天,哎你懂得,挺累的。”

  这句话成功换来了世界清净,那边极速啊了两句,虚弱的挂了电话。

  灰色窗帘使室内投进的光带着淡淡烟色,微粒在晶莹的光雾中打着旋儿盘旋,隔着几寸的地方,就是他和他的发端。

  黄少天感受到了喻文州的眼神,他挠了挠头,“藏了你这么多年,也该把你扒拉出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喻文州摇摇头,他抓过他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又落下一个温和的吻,他低垂着眸,“但你知道,我们可能…”

  “哇,喻文州,难道你是觉得我就是为了和你上床才跟你在一起的吗!!”黄少天怪叫了一声,把自己逗笑了,“本少爷金屋藏娇这么多年…”

  他没再说下去,喻文州一把将他扯回了被窝,把他团在被子里抱着,头挨着他的胸口闭着眼哼道,“那再睡会,你走以后…我再没睡过这么久了。”

  他浅浅弯着唇角,露出的三分满足让黄少天几乎眼眶一热,他只好赶紧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躺平了,过了会,睁开了一条缝看向埋头他胸口的人,黑发在他唇上缠过,让他略显几分颓废,可是却迷人的像是一幅肖像画。

  喻文州没再回话,他真的睡着了。

  

  离喻文州的再复查还有两个周,他们在沙发上一起窝着看黄少天出演的电影,民国片,黄少天在这部里面扮演一个纨绔子弟,私下里却是国共的双面间谍,白天仗着父亲高官,调戏女主,留恋花场,嚣张跋扈,晚上却是冰冷如刀刃的“毒蛇”同时也是女主的上级,而全片最出彩的情节,就是黄少天不得不对女主扒下了第一层特务的面纱,地下党的女主毫不留情冲他连开三枪,最后他倒在女主脚边,带着一贯的笑意,将手中一卷密码文本悄悄塞进了她的鞋边。

  评论都说黄少天将这个看似癫狂而冷静的人物,和他和着血的爱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片名叫烟花,这种眨眼而逝的灰烬。

  喻文州看得很认真,就是在女主跪下身吻向黄少天时深深看了他一眼,黄少天一个激灵赶紧解释道,“借位!借位!!哎呀你好好看嘛,马上就到我耍帅的时候了!!”

  喻文州这才收回目光,接下来的剧情都很简单,黄少天的演技成功骗过了跟踪者,他将计就计的假死,实际却又回到了地下党计划之中,这时电影采取了两线并行,他和女主的生活宛如交错时空,直到和平解放,他在路边偶然和女主擦肩而过,但谁都没有停下,最后的镜头定格在两人交织的目光。

  片尾的时候黄少天问他好看吗,喻文州点点头说好看。

  黄少天又问他,说“你猜我在拍这部片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喻文州嗯?了一声。

  “我在想如果这真的是我,我肯定在开始就把女主骗回家了,这种情况下,多等一分钟不就多耽误一分钟吗,天知道编剧怎么想的!”黄少天道,“这样在那时候就不会是女主冲我开枪了,必须得是男女混合双打把后面来的那一撮跟踪的人都给解决了,最后定格一个潇洒吹烟的动作,多酷!”

  喻文州噗嗤一声笑了,他知道黄少天这是在表达什么意思,他是在急切的向他展露自己的爱啊,晚一分钟都不想停留。

  黄少天还制定了许许多多的旅游计划,虽然喻文州拍着他的肩膀道,差不多得了,就算我真病了,活着的时候也还是得上班去,给国家做点贡献。

  黄少天回给了他一个巨大白眼道,“老子养你,养你几辈子都够了,等最后就把钱一捐,比你辛辛苦苦上一辈子班的贡献都大。”

  喻文州只得举手投降,两人开始无话不谈,他们甚至也会谈论死亡,似乎这么多年的感情都集中在这一个时间段爆发,晚餐后他们在沙发边看书,聊天,话题天马行空,却不是辩论式的吹毛求疵,或者虚情假意的谈情说爱,而是随性所致的,事实上,重点不在于谈论主题,而是两人心灵全然知道彼此存在的感受。

  有谁规定他必须坚强不可吗?喻文州忽然想到那个永恒的命题,我甘愿在爱中沉溺下去。

 

  复查那天是个阴云满天的日子,两人走进医院,戴着同一对耳机,拿过检查单时还在为放粉红色的回忆还是电光幻影拌嘴,最后各退一步,播了小跳蛙。

  各项检查都很快,几乎没有遇到排队,一个小时后他们就回了家,晚上喻文州在黄少天的督促下喝完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睡的很香。

  一早,喻文州睁开眼,却看见黄少天正盘腿坐在手机边,裹着薄被像个雪堆,头一点一点,听见床上的动静,他瞬间醒了过来,一把将两人的手机抓在怀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中一部突然就响了起来,黄少天按下了接听键,听见王杰希熟悉的声音。

  十几秒后,他起身,赤脚走向喻文州,带着黑眼圈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柔软的熊猫,他慢慢的笑了,“吻我。”他说。

  喻文州看着他,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他努力笑道,“看起来我们的旅游计划要取消了是吗?”

  没人想回答,黄少天跳上了他的床,肆无忌惮的吻他的嘴唇。

  这时窗外耽搁了两天的雨,才又哗啦啦的下了起来,像一个轻松而悠长的呼吸。

 

END.

  朋友们,要相信奇迹:D

  *黄耀明/彭玲 旋涡

  *双方尊重彼此的隐私,无意侵犯对方的领域,纯粹只想互祝安好。克里斯多福•艾什伍德《单身》

  根据之前看到的一个真实案例,其实也是普遍的事实,HIV患者担忧在医院遭到不公待遇而隐瞒病情。

  其实会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挺好的日子放这篇有点灰色调主题的文,但最后还是决定放了,因为除了灰调的不安,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汹涌的爱。

  没有比爱更适合对抗死亡的东西,去年生了一场病,现在记忆犹新的还是凌晨两点守在病床旁边的舍友,和推着我的轮椅整个医院上上下下找医生的,素不相识的友人。

  这是个温柔的世界,对他们也必须是。521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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